乐山风味话剧《美味人生》创作谈

2019年12月
任明炀



  《美味人生》创作伊始,大家很快就达成了一种共识,那就是:要通过美食来讲人生,讲平凡的人、平凡的生活,贴近现实、彰显乐山本土特色。可以说,这是一个很好的创作出发点。众所周知,美食是乐山的一张名片。如果能在这张名片上增添一些生活的情致、一些人生的况味,再把它放在乐山的秀美山水里、老城里,那一定会是一部不错的文艺作品,也许还能够为乐山的文旅发展起到一点点宣传作用。
  在创作采风开始之后,我就在思考具体的实操问题了:如何通过美食来讲人生。是讲美食的制作工艺、讲制作美食的手艺人?还是把享用美食这种行为作为故事展开的场景?方法和路线也许有千万条,每一条都是有可能的。在采风的过程中,除了品尝传统美食、领略名山风光之外,其实最让我感动的,是平凡、安逸的生活状态:在罗城古镇打牌喝茶的人们、在牛华老店里吃麻辣烫的人们、在东大街的钵钵鸡店里露出笑容的人们、在大渡河和岷江边悠闲地散步的人们,他们的生活状态、他们的性情,最终形成了一个地方的“地域性情“。所谓“一方水土一方人”,外来人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,乐山是一座幸福指数很高的宜居城市,乐山人乐于享受安逸的生活。而美食呢,只是幸福生活的表征之一。也可以说,有了安逸的生活之后,人们才会去制作美食、才会去享受美食。由此,我的思路发生了一些变化,逐渐把着力点放在了“表现人、表现人性”之上。我觉得,没有人就不会有美食;有什么样的人,就会有什么样的美食。反过来说:美食就是人、人生、生活的一种日常体现。最终得出的结论是:我们的创作方向是展示“人生的滋味”,而这个“人生”和“味道”必须是乐山风味的。
  我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,用心地去体会乐山的“地域性情”,体会乐山人对家乡的情感。同时,我也在观察着:其他的外来人来到乐山之后的感受。在与乐山的同行们喝茶谈天的时候,我听到了很多的历史掌故和家族故事。有一回,市艺研所的虞跃所长讲起他父亲的故事,我一下子就被击中了:一个土生土长的乐山小伙子,十几岁参军,随后离开家乡五十多年,连乡音都不会说了,但是每餐的饭桌上一定会摆着一瓶油泼辣椒……最终,这个小伙子在耄耋之年举家迁回到了乐山老家。这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,其中蕴含着很多“人生的滋味”:少小离家老大回,这个小伙子对家乡的情感是什么样的呢?他的家人、他的儿孙们可能生长在其他地域,那他们对乐山的情感又是什么样的呢?最终,经过合理的艺术想象和加工,这个小伙子的故事进入了《美味人生》的叙事核心。
  在确立剧作结构之前,我和创作团队的成员们进行了很多次的讨论,我们要考量的是:全剧是讲一个有头有尾的“大故事”,还是讲几个“小故事”。惯常的思路是选择前者,制造一个有着完整的起承转合、有着鲜明的矛盾冲突的荡气回肠的“大故事”。后者其实是指多段体结构,这种结构方式在舞台剧叙事里是不太常见的,但在电影叙事里却并不鲜见。我一直力主后者,原因有:第一,我们所掌握的素材不太可能撑得起一个荡气回肠的“大故事”;第二,如果我们要讲平凡的人生,那就不太可能有太多的大起大落;第三,如果我们要表现乐山的地域性情,大起大落、荡气回肠好像并不适合乐山。后来,我以传统水墨画的“梅兰竹菊”式的四条屏结构为例,说服了创作团队,而且也真的借鉴传统水墨画的艺术精神,确立了《美味人生》的风格构想,那就是:主情而不主事、刻意淡化 “矛盾冲突”,重抒情、重意境,立人物、减事件。简单来说,那就是:梅兰竹菊,每个小故事都包含着一种别样的诗情。这也意味着,我们需要用画面、声音、语言、人物、故事等素材,来创作一部名为《美味人生》的组诗。那么,接下来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:“梅兰竹菊”的几个小故事从哪里来呢?其实在采风的过程中,我心里已经有了几个故事的影子,前文提到的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故事也已确定要加入进来。现在,要让这些故事落在画纸上的时候,我更多地要考虑到每个故事的“材质”和总体的“均衡”问题,就像是做菜一样,确保这些材料混合在一起之后,产生的会是我们想要的那种味道。而且要从实际出发,我们只能利用我们可以掌握的材料。比如说故事,哪个故事在先,接下来是哪个故事,后面又是哪个故事,这非常讲究,也关系到整个剧作结构的成败。再比如说演员,演员其实是舞台演出中最重要的材料。我在采风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此次可以合作的演员有哪几位。这几位演员能演出什么样的“感觉”,我也基本上心中有数了。经过了几次尝试和调整之后,“梅兰竹菊”的四个小故事和顺序终于确定了下来。在“梅兰竹菊”之后,我又增加了三场戏作为煞尾(这三场戏都是“梅兰竹菊”的某种延续和融合),让叙事结构更加稳固,从而也使主题更为清晰。
  在本剧中,音乐的地位非常重要,音乐是“造境”过程中的重要材料,而不仅仅是剧情的陪衬。在确定了“梅兰竹菊”的结构之后,我立即就想到了川剧帮腔。2012年,我在成都艺术剧院排演《断章》的时候就和川剧帮腔有过密切的合作,也让我彻底领略到了川剧音乐的魅力。而以乐山川剧为代表的嘉阳河流派,有着伟大的传统,也是乐山的一大人文特色,如果我们要体现乐山的地域性情,怎么能放过乐山川剧呢?这是多么好的天然佐料啊!于是,川剧帮腔和音乐也被引入了《美味人生》。帮腔的功能性不必赘言,可抒情可叙事可状物,可评价剧中人的行为,也可唱出剧中人的心声。“梅兰竹菊”的结尾处都用帮腔作结,既是总结也是抒情(有点像传统章回小说的标题),也为转场提供了方便。川剧音乐把“梅兰竹菊”巧妙地装裱在了一起,使得这个多段体结构更加融洽、统一,同时也带来浓郁的川味。以扬琴为主奏乐器的主题音乐,旋律简约而韵味悠长,略带一些感伤,释放出一种思乡、归乡的情绪,为全剧的主题定了调,也非常好地体现出了地域性情,这要归功于本剧的作曲:乐山市文化发展研究中心的郑岷波主任。
  进入排练阶段,我们引入了三位来自北京的话剧演员,他们在剧中也是扮演外来人,他们对乐山的情感和评价,为他们在剧中的人物塑造提供了天然支持。外来演员和本土演员的磨合过程,也为本剧的表演创作提供了鲜活的素材。在表演风格方面,多年来我一直倡导反程式化、反话剧腔,演生活、说口语的自然主义风格,在《美味人生》的排演过程中,我也戮力推销这种自然主义。本土演员充分利用自己的“口音优势”,该说方言的时候就一定要说方言,这也是力求“自然”的表现,同时也是接地气、贴近本土观众的表现。同时,也要求演员不拘泥于剧本(演话剧不等于背台词),大胆地利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创造表演、丰富表演。所以,剧中人物的许多有趣的语言或是行为,最初都是来自于演员在排练时的即兴创造。在剧中扮演跷脚牛肉店老板的赵勇刚,是一位优秀的川剧丑行演员。在《美味人生》中,我们不仅利用了他的口音优势、外形优势,还利用了他的行当优势:在跷脚牛肉店老板独自打理锅灶的时候,我们让赵勇刚表演了一段川剧数板(唱词改编自经典川剧《连升店》),取得了不错的效果。最终,赵勇刚凭藉在本剧中的精彩表演,在第二届四川艺术节上荣获四川文华奖表演奖。
  由于采取了“梅兰竹菊”式的多段体结构,剧中会出现多个场景,如何处理和构造舞台空间,就变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。这不仅仅是换场的问题,这也关系到全剧的空间审美问题:写实还是写意?填满还是空灵?如何让空间流动起来?乐山的青山绿水、老城巷陌如何体现在舞台上?经过多方面的考量之后,我决定采取构成主义式的舞台设计方案:两米高的钢架搭出一块横贯舞台后区的二层平台,再装点上垛墙,这就是乐山特色的“城堤合一”了,熟悉乐山的观众应该很容易就能够识别出来。而“青山绿水”则依靠天幕上的光影变化来暗示。这样一来,在江边城堤上的场景就可以实现了。而且,二层平台和平台下形成了天然的空间区分,可以辅以灯光切换来进行换场。平台对着观众的一面装上阶梯,并有意地暴露出钢架结构,这符合构成主义的审美特征,同时,阶梯和平台底部的镂空,也是对乐山老城的空间暗示。每个场景用简单的桌椅、沙发、吊灯、画架等道具做暗示,基本上算是 “写意”了。川剧乐队和帮腔安排在台下、观众席靠近上场门台口的地方,让观众能够看到乐队的表演。总的来说,我们利用二层平台、阶梯、一层地面的分区,以及灯光、乐队表演、换场工作人员等,实现了表演空间的流动和切换。
  最终,在舞台上呈现出来的《美味人生》,基本实现了我们最初的风格构想,全剧显现出一种清雅、精巧、拙朴的艺术追求,一派东方气韵,同时又非常的接地气、有人间烟火气。根据现场观众的即时反应来看,这个戏也基本实现了雅俗共赏。演出过后,得到了大家的诸多认可,也收到了一些诚恳的意见,基本上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。本剧的创作、排练、演出过程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促使我不断地反思自己的创作理念和经验。在此,我想罗列出几个我经常思考的问题,与大家分享,也以此作结。在我们的社会、我们的文化中,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?话剧表演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关系是什么?话剧叙事和话剧抒情有什么特点?话剧演出和话剧剧本的关系是什么?话剧的演出风格应如何描述?如何形成独特的演出风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