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剧废墟之上的演出
——由任明炀剧场作品《好好好》说起


文 / 孙晓星
2012
刊载于《广东艺术》2012年第6期


  

关键词:元戏剧 演后谈 服务

  任明炀剧场作品《好好好》(Bon Bon Bon)2010年首演于上海下河迷仓(迷仓“秋收季节”当代表演艺术交流展演),之后又分别在北京9剧场TNT小剧场(第四届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)和北京蓬蒿剧场与任明炀的另两部部作品《乐游原》、《明年这个时候》进行“拼贴”演出。
《好好好》本来是一部“散戏之后的演出”,在结构上类似中国宋代杂剧中的“散段”(也称杂扮、技和):于主要部分之后加演,通常作送“客”(观众)功能,其表演滑稽、调笑。而《好好好》同样被导演定义为一出“喜剧”,在对“散段”的挪用之余,去除其功能指涉并进行了主题的深化,即导演所述:“它诉诸理性,并主动地揭示剧场的界限,与观众一起探讨‘如何重建’的问题。”
以青戏节的版本为例,《好好好》是一出建立在《乐游原》演出“废墟之上的演出”。开始之前,《乐游原》作为主要部分已经结束,满地的乒乓球和被打碎的芦荟花盆均是《乐游原》的“废墟”遗留;当《好好好》开始时,它们从戏剧性悬念和象征性指代中抽身,回归其作为“舞台布景”的本来面目。于是,一个祛魅的舞台空间构成《好好好》发生的情境:一场演出已经结束,疲惫的演员不再扮演角色,他们作为“自己”重新登上舞台。但是,《好好好》在一个“摹仿”裸露的舞台上面,依然没有制造“幻觉”的愿望——演员们拿着台词本上场,边“演”边对词,且台词本的内容并非《乐游原》而是《好好好》,以往被遮蔽的文本由缺席转为出场,同时《好好好》作为一场“演出”又将质疑的声音不断指向自身,一旦发现“确定”便立刻“不确定”,一旦制造“中心”便立刻“播散”,于是剧场变成一个无限的镜像空间。在这个空间中,可谓出现了所有专业演出的“禁忌”,譬如:乒乓球“布景”对演员“表演”的阻碍,重复性台词的间歇性遗忘症,演员“下班”回家集体对观众的“弃场”。这些场面如若没有一个时刻在场的“自我意识”,那么演出将变成一场闹剧,且这种作者“自我意识”的曝露使《好好好》只有纳入“元戏剧”范畴之内才能进行有效的品评。
“元戏剧(metatheatre/metadrama)”这一概念由莱昂内尔·阿贝尔(Lionel Abel)在其1963年的著作《元戏剧:一种新的戏剧形式》中提出,关于它的定义诉诸“关于戏剧的戏剧”、“戏剧转向自身”、“自我意识”等几种意义的互为参照。历史上可以归入“元戏剧”范畴进行讨论的剧作包括威廉·莎士比亚的《哈姆雷特》(The Tragedy of Hamlet, Prince of Denmark)、路易吉·皮兰德娄的《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》(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)、汤姆·斯托帕(Tom Stoppard)的《罗森克兰茨和吉尔德斯特恩已死》(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)等。任明炀作品《好好好》所以归入“元戏剧”范畴,在于其强烈的“自我意识”导致它对剧场自身形式进行了质询和探究,同时对压制力量——传统剧场进行了嘲讽、抵牾,甚至侮辱,舞台上发生的“失误”均是导演外化其“自我意识”的手段,而观众处在还不熟悉这一审美概念的语境下,《好好好》在剧场无法获得通畅顺利的对话也便“理所当然”。
剧场内外,一次创作者与观众矛盾的激化,肇事于观众对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展演剧目整体上的“难以理解”,而《好好好》刚好成为这次矛盾引爆的导火线,战场就在“演后谈”。“演后谈”是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开启一个的传统,即主办方组织观众与创作者进行演后交流,目的在于将剧场接受由单向转为双向。但“演后谈”也第一次使观众具有了对他们“讨厌”的作品施以“围剿”的话语的权力。众矢之的《好好好》作为攻击的对象,被某位观众不惜以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当成“依据”予以抨击,话语无关审美的深层次疑问,而集中在艺术要不要“为人民服务”上,即“不为人民服务”就丧失了其身份的合法性。
对艺术“为人民服务”这一观念的思辨是个繁复浩大的工程,它首先需要对“人民”这一概念进行界定,即“什么是人民?”(在“演后谈”语境中,“人民”这一能指离开原有的绝对意义被等同于观众);其次是对“艺术是什么”这一概念的梳理。显然两个命题都不是本文能够解决的范围,但我们可以取艺术“为人民服务”与“不为人民服务”的结构关系与自然科学进行比对。
自然科学分“应用科学”与“理论科学”两类,应用科学是可直接作用于日常生活的科学,譬如应用化学涉及药物医疗、能源等与“人民”进行一次对接的项目,它可以作“为人民服务”的艺术参照;而理论科学在公众眼里则像空中楼阁般“不接地气”,譬如量子力学“薛定谔的猫”, 假设有一种左翼论调是“不识人间死活倒关心起猫的死活”这样的话,那么它可以作“不关心百姓生活玩起艺术家的形式游戏”这样“不为人民服务” 的艺术参照。应用科学与理论科学,“为人民服务” 的艺术与“不为人民服务” 的艺术,这两组结构关系的比对,可以尝试回答相关“服务”的疑问。
至于《好好好》,还有一则来自梅耶荷德的典故:他认为,如果一部作品所有人都说“好”,那将是一部失败的劣作,如果有的人说好,有的人说不好,那才是成功的佳作。




作者简介:
孙晓星,生于1986年,詩人,舞臺劇作者,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硕士研究生,天津音乐学院戏剧影视系教师。著有《再剧场——独立戏剧的城市地图》等。